第96章 乌衣骑 下

吗？”

    李世民专心格挡着我们身边的乱箭，闻言懵了一下立刻道：“没有！我怎么可能把镇守军撤回来？怎么回事？”

    我茫然环顾，巨大的不安感几乎将我吞噬。我什么都没说，策马扬鞭冲出混战，不顾流矢乱剑，向着乌衣骑去时的方向疾驰而去。身后传来李世民焦急的呼喊，“杨儿，危险！回来！”

    我恍若未闻，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苏凝玉在剧痛中醒来，马车正在洛阳官道上疾驰。他低头看去，腰间裹了厚厚一层白布，已经被鲜血染透。他叫停了马车，他的追随者迎上前，苏凝玉忍痛问，“突厥呢？为何迟迟不到……”

    那人答道：“突厥……违背大人之意迎战乌衣骑，受到重创，几于覆没。始毕咄吉负伤逃走了……大人，我们现在只能先逃出洛阳，再做打算！”

    苏凝玉闻言，竟没有失望神色。他缓缓吸了口气道：“回苏府。”

    “大人！已经没有时间了！”

    苏凝玉坚持，“去苏府。”那人只好冒险改道，去向驸马府。

    苏凝玉下了马车，勉强站稳向前走去。秦王军尚未来得及清洗苏府，苏凝玉稍微安心，他抓过一个哭哭啼啼的仆妇问：“夫人呢？快让她出来。”

    仆妇跪地道：“夫人……今早夫人趁您出门，已经逃出府去了。奴婢看管不周，驸马恕罪！驸马恕罪！”仆妇掴着自己的脸。

    苏凝玉缓缓笑了。

    出尘，我以为我留住了你，可原来，你从未停留过……

    都去吧，去吧……

    你痴望她，如同我痴望你……你不会可怜自己……所以也从未怜惜过我……

    昭阳悲恸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苏凝玉终于懂了。

    他之于张出尘，如同昭阳之于他。

    他有多痛，昭阳就有多痛……

    可他尚有昭阳相伴，昭阳呢？她……什么都没有。到死，都死在他的算计之中。

    苏凝玉几乎支撑不住，他对随从和府内仆妇说：“府里的东西，随便拿去。然后就离开吧。”

    他不顾随从阻拦，去向昭阳的房间。推开门，案上已经落了一层薄灰。

    她去了多久了？苏凝玉有些恍惚。可为何，他觉得昭阳一直就在眼前。

    他缓缓走到窗前，轻轻抚过昭阳的琴，琴声暗哑。她走了……琴声也哀。

    犹记得当初他们一起谱的筝曲，苏凝玉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如何去弹，于是移步到书架前去翻找。翻出来一个紫檀木盒，盒上是她绘的一朵鲜黄色迎春花，精致小巧、生机盎然。如同第一次见到的她。

    苏凝玉打开盒子，里面放着一个碧翠玉环，下面压着一张乱七八糟的纸张。他展开看，心似被狠狠插了一刀，比腰间疼痛有过之而无不及。

    那是张出尘的画像。他一直收在身边，成亲几年后，在他醉酒的时候，画像被给他更换衣服的昭阳发现。她逼问他画上之人是谁，他恼于她剥开了自己内心最深处的秘密，于是说画中人是自己心中唯一的女人。昭阳一气之下将画像撕碎了，他打了她，也打掉了他们的孩子……

    苏凝玉盯着手中画像，破碎的纸张被人认认真真重新拼好，上面隐隐可见几滴水痕造成的凹凸不平。

    苏凝玉点火，看着画像在自己眼前缓缓被火吞噬，直到变成一堆余烬。他拿起那枚玉环，这是他送给昭阳的订婚礼物。不值钱，却被她视若珍宝。

    她说，她收了这玉环，便要他一生一世环绕在她身边，不许离开。

    苏凝玉不知道怎么走到街上，到处都是兵荒马乱，没人注意到他。他想他欠昭阳一次道歉，他想去她的陵寝再看她一眼。

    他走不到了……腰间的血越来越多……他无法亲眼去见她了……

    苏凝玉缓缓走上城墙，城外落日归处，就是昭阳沉睡的地方。

    苏凝玉缓缓绽开一个温柔的笑容。

    昭阳，我将送你的玉环收回了。从此你的身边，再没有魔鬼。

    昭阳，来世我定看着你幸福到老，不去叨扰。

    昭阳……昭阳……

    苏凝玉向前一步，身体骤然轻松。交战纷嚷之声响在耳边，像是欲望的呐喊。

    走过世间纷扰，离开的时候，心中唯多了一个她。

    路上到处都是纷乱的车辙和马蹄印记，完全无从辨认乌衣骑和突厥的战场到底归向何处。我不断告诉自己，也许，也许下一刻胥稷就会率乌衣骑出现。

    可是，四周竟然是静悄悄的。没有交战的声音，也没有马蹄声。

    天空忽然传来一声凄长的鹰唳，我的心脏蓦地一停，旋即策马向着声音的方向疾驰而去。

    看到了……我看到墨色巨鹰在空中盘旋，一股浓重的血腥气味冲入鼻端。马儿绕过山丘，自觉停下。

    我怔怔看着眼前一幕，脑中空白一片，一口鲜血已经喷涌而出。

    失踪的乌衣骑，尽数都在这里。他们静静地躺着，任风沙掩埋身体。

    折戟断剑，丹血映青冥。

    我下马，跪在这片鲜血浸染的红色大地上，紧紧捂着自己的嘴，不发出一丝一毫的声音。如果我不惊动死神，他们是不是就不会离开？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骤然停下，罗成亦惊愕怔住，他从后紧紧抱住了我，什么话都没有说。他用力掰开被我咬得鲜血淋漓，深可见骨的手指，将自己的手指抵在我唇边，“咬我。不要忍着。”

    “胥稷说可以的！他不会骗我……”我不知自己到底是哭是笑，只重复着胥稷的话。“不会这样的……他说过可以全身而退，只要……”

    只要唐军配合得当。

    我骤然起身，走入遍地尸首之中。

    乌衣骑……突厥兵……郑军……

    只有，乌衣骑……突厥兵……郑军……

    没有一个唐军。

    没有一个……

    唐军。

    我终于找到胥稷，他掩在数十名突厥兵尸体下，一柄剑已经有了豁口。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完好。乌衣骑以一敌十，始终不肯放一个突厥兵通过。换来的，是唐军的背信弃义，置之不顾。

    我苍凉笑起来。

    又是一阵马蹄声响，许多人接踵而来。恩北河快步走到我身边，抑着手指抖动，为胥稷阖上了眼。

    我抬眼，越来越多的人站在这修罗场边缘。

    他们都来了……

    这种时候，他们都来了……

    长孙无名未如哥哥所言远走长安，而是在洛阳周边找了处安全之所藏身。见唐军击败了郑军，便立刻前来。没曾想，竟见到如此场景。

    唐俭皱眉痛声道：“是唐军的过错！镇守军半路撤逃，只留乌衣骑七千将士苦苦抵抗五万敌军，死死守着这道安全屏障，唐军才得以大获全胜。”

    李世民面若寒霜，冷声道：“没有命令，镇守军不会半路撤逃！”

    长孙无忌忽然“咚”地跪地，主动谢罪道：“臣，求赐一死！”

    长孙无名蓦地心中一悸，慌忙道：“哥哥，你为何……”

    “是你？”李世民打断长孙无名，沉声问道。

    长孙无忌俯下身去，以头戗地。“确是微臣假传军令，让镇守军回来助唐军抵抗郑军！”

    长孙无名一惊，假传军令可谓死罪，哥哥竟主动认罪！但现在这种情形，主动谢罪，还有一丝转圜余地。长孙无名偷眼去看李世民，他冷峻异常的眉宇和莫测的眼神让她心中疾跳如麻。

    “来人。将长孙……”

    话音未落，长孙无名已经拜倒在自己夫君脚下，恳言切语道：“秦王！愚兄一时糊涂铸成了大错！妾身自愿革去秦王妃之名，与家兄同罪！只是，念在家兄追随秦王多年的情分上，能否给他一个申辩的机会！家兄定是有苦衷才这么做的。”

    李世民抑着怒意道：“无名！让开。”

    长孙无名泫然欲泣，却死死挡在长孙无忌面前不肯离开。长孙无忌趁势高声道：“交战之时，唐军后翼薄弱，若无拱卫，轻则损兵折将，重则影响大局，此为其一。秦王兵权被分割，受制于太子，屡次险些丧命。若此次手中兵权再度削弱，回朝之后，定独力难支！此为其二。尽管如此，假传军令已是事实，臣，罪当万死。”

    长孙无忌明是认罪，却又口口声声都是为了秦王，无端施加了许多压力。

    长孙无名紧锣密鼓为其兄开脱：“秦王，愚兄已知罪！无论如何，唐军因此免于惨重损失，洛阳一战，唐军又大获全胜！求秦王法外开恩！世事论迹不论心哪！”

    “论心……当诛。”我缓缓抽出胥稷的剑，起身朝长孙无忌走去。风吹过，衣上血迹斑斓。

    长孙无忌连连后退，厉光一闪，我已直取长孙无忌心口而去。长孙无忌躲入士兵之中左闪右避，没有主将命令，士兵们不知是不是要保护长孙无忌。我已失了心智，剑刃飞旋，连取数条性命。鲜血遍染全身，我已不知道血是什么味道。

    “世民！你不能袖手旁观！救救哥哥！”长孙无名急得攥着李世民的胳膊，李世民却背对身后一切，无动于衷，似是默许。长孙无名求助无望，一咬牙提裙向着长孙无忌而去。

    长孙无忌避无可避，重重跌落在乱石之上。我步步逼近，已快辨不清人脸，眼前血红一片。抬手之间却被肘制，长孙无名牢牢拽着我的胳膊，急声道：“哥哥快走！”

    我抬手将她挥落在地，一个明晃晃的令牌从她袖中掉落，砸在地上，发出刺耳响声。我看清了令牌上所铸字迹，不由戾声笑了起来。

    长孙无名被我阴鸷的笑容吓得久久无法起身。我逼近她。“代王的兵符……原来在你这里。长孙，新账旧账，今日我与你一起算清！”长孙无名满脸惊骇。我挥剑斩下，只听“叮”的一声，两刃相击。

    剑身上裂痕愈显，剑身一震，竟断成两半。我抬眼看到挡在长孙无名身前的李世民，长孙无名正躲在他身后，可怜模样看着我。

    “让开。”我看着李世民开口。

    “杨儿……”李世民唤我名字走近。他这一声真是刺耳难听，我皱眉闭了闭眼，抬手已将剑刺入他右胸。半截断剑，剑身入得格外艰难。

    “让开。下次这把剑刺中的一定是你的心脏！”

    李世民并未退让，他用手握住了我的剑。“这是我欠你的。杨儿，停手。”

    一个笑容蓦地在我唇角绽开，我猛地从他手中抽出断剑，带着他温热的鲜血，刺向他的心脏。耳边传来长孙无名的尖叫声，同时还有几声“小心！”我脑中像要炸裂开来。李世民看向我身后的眼神突然变得异样，他伸手拉我，还未触到我，身后突然噗噗几声闷响。

    我转身，看到罗成高大的身影挡在我身后。他背后绽开几朵嫣红花朵，越开越大。我扔掉剑抱住了他，他颓然坠地的力道将我带落在地。

    “不！不要！罗成……不行！”他心口的几柄利箭尽根而入，我抱着他，却不敢碰他。我再抑不住哭声，泪如决堤。

    罗成努力喘息着，鲜血从他口中不断呛出，我替他擦着，却怎么都擦不干净。

    那几柄箭，本该刺入我的身体。

    我连声说着：“对不起！对不起……”罗成抬手替我拭泪，简单的动作似乎耗尽了他全部气力。我握住他的手，将脸偎向他掌心，泪水尽数落下。

    “答应我……”

    我用力点头，泣不成声。“我都答应你！你说什么，我都答应。”

    “不要为我伤心……也……不要为我哭。”罗成努力笑着，唇角不断有鲜血涌出。

    “不行……我不让你走！你说过要带我回幽州的！你不能走，不能丢下我！”我紧紧握着他的手。

    “我多想……带你回幽州。可是……我只能放手了。将我忘了，好好活着……”

    “不会！我不会忘记你。你不是说过，会永远守在我身边，我转身就可以看到你吗？你说过你爱我的，你不能走！”罗成亦动了情，再无法强撑着说出让我忘了他那种话。

    “对不起……”他眼中流下了泪水。我低头咬上他的小指，留下一个齿痕。我望着他的眼睛，柔声说：“罗成，我不会忘记你。这是我们的印记，下一世我一定先找到你，永远留在你身边。

    “我爱你……”罗成口中不再涌出鲜血，他的眉心隐隐跳动，眼睛已经开始迷离失焦。

    我握紧了他的手，对他说：“我也爱你。”然后俯身吻下，深深纠缠，抵死缠绵。

    罗成握了一下我的手，渐渐在我手中失力。我感受得到他的生命在我手中渐渐流失……

    我抬起头，看到他长如蝶翼的睫毛被风吹动，似乎下一秒就会睁开双眼。可他再也不会了，再也不会睁开双眼，再也不会满含笑意跟我说话。

    我永远地失去他了。

    我听不清旁人都在说些什么，也不想去听，不想去看。

    一切都与我无关。

    我笑了笑，低头对罗成说：“等我。”

    我将断剑用力刺入了自己的身体。冰冷。如同撕裂。

    原来他这么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