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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中枢之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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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唐缈是被唐画和淳于扬一起弄醒的。

    唐画一直用尽全力掐他的耳垂, 嘴里喊着:“魂回来!魂回来!”别说孩子力气小,只要她不爱剪指甲,就能掐得人要死要活。

    更让他痛苦不已的是淳于扬掐他的人中穴, 那真是万钧之力拧螺丝, 螺丝全家都要被拧断了。

    唐缈被梦境暂时魇住, 明明有感觉,却难以睁开眼睛, 也说不出话, 只好默默忍受,眼泪不住地滑下面颊, 显得越发凄婉可怜。

    那两个人就更来劲,一边掐一边参差不齐地喊:“唐缈, 魂回来, 魂回来!”

    终于,唐缈从黑暗中挣脱, 睁开眼睛,央求出声:“行行好吧!”

    “缈!”唐画欢呼。

    “哎哟喂……”唐缈想哭。

    “唐缈,你醒了?”淳于扬也显得兴奋。

    唐缈发现淳于扬是跪坐在地, 而自己仰面躺在他的大腿上——这个姿势虽然舒服了后脑,但也方便对方双手互补, 一起掐肉。

    “掐够了么?”唐缈含泪问。

    淳于扬也就罢了, 唐画这丫头片子居然还不松手!

    “缈,魂回来啦!”唐画对积极抢救的成果表示满意。

    “是的我醒了,淳于扬, 放我下来。”

    淳于扬不肯,把他摁在腿上,问:“你头疼吗?头晕吗?身上有哪儿痛吗?”

    “有,我耳朵痛,人中痛!”唐缈愤然回答。

    “真没有哪里不舒服?”淳于扬再度确认。

    硬要哪儿说不舒服,那就是唐缈精神还有些恍惚,感觉额头和太阳穴发胀。

    “我刚才做了个很奇怪的梦。”他揉着太阳穴。

    “什么梦?”淳于扬问。

    唐缈说:“我梦见姥姥躺在一个石头棺材里,身有好多好多的花。也不知道是谁敬献了那么多花圈,层层叠叠,满满当当,垒得半天云那么高,把灵堂布置得好气派,真是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奇怪,姥姥这不还没死呢,就享受了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的待遇,要是棺材不是石头的,而是金的玉的水晶的,就更完美了!”

    “……”

    “淳于扬,你怎么不说话啊?我这个梦很荒唐是吧?”

    淳于扬说:“是荒唐。”

    他将唐缈扶起来,身子稍微偏开一些,指给唐缈看姥姥的石头棺材——鲜“花”簇拥,绿“叶”陪衬,垒得半天云那么高。

    “我都看见了。”淳于扬低声说,“在姥姥散开的那一刻。”

    “……”

    唐缈就像挨了一记重锤似的直挺挺躺了下去。

    他以手腕遮眼,过了好半天才喃喃道:“是啊……哪来那么多好梦呢……我都知道,别说了,什么也别说……”

    他颓然躺了许久才有勇气坐起来,再看一眼姥姥的石头棺材。

    淳于扬任由他在腿上躺着,只微微佝偻着腰,目光专注地盯着上方墙角,仿佛有所发现。

    “淳于扬,我觉得好痛……”唐缈轻轻地说。

    “嘘……”

    他们两个颇有默契地沉默,一是因为心力交瘁,二是因为唐画看不见。

    她看不见,又听不着,那就意味着她还不知道姥姥死了。既然不知道姥姥死了,她就不会伤心;如果不伤心,她可以就被蒙在鼓里,到她长大,到她心智足够健全,以及能忘记姥姥的那一天。

    唐缈擦去腮边无声的泪水,勉强说:“画儿,你小姑娘家以后不可以随便掐人啊,太……太疼了。”

    唐画问:“缈疼哦?”

    “非常疼。”唐缈噙着泪,努力控制声调。

    唐画便伸手要摸索他的脸,唐缈躲着不给她摸,生怕她感受到通过指尖传递的湿意。

    “缈哪里疼?”唐画问,“揉揉?”

    唐缈撇过脸去:“不疼了,你乖。”

    唐画贴近,搂住他的脖子,把小脑袋架在他肩膀上问:“缈,听到讲话没?”

    唐缈很莫名:“谁?什么话?”

    “它们讲,”唐画细声细气地说,“把姥姥埋在……开花的地方。”

    唐缈的眼泪夺眶而出,一丝悲声不受控制地溢出嘴边,他紧紧抱住唐画,把濡湿的面庞贴在她柔软的额发上。

    她怎么可能不知道,她是雷达啊!

    她不是一个俗物,她与世间万物均可交流、均可包容,好比风行水上、浩荡沧溟,她怎么可能不知道姥姥死了?

    是她一直在念叨“姥姥灭了”;是她给了淳于扬一粒用腌咸鸭蛋的黄泥做的“解药”;是她说要找小乌龟,把大家渐渐带到这个地方来……她人小,眼盲,懵懂,口齿不流利,但她是引路人,她最明白。

    “明白”是多难得的天赋,有些人活到七老八十,黄土都埋到脖子了,还是一块榆木疙瘩。

    唐画问:“缈,哪里有花?”

    唐缈哽咽道:“哪……哪里都有花,我去找……我去找花……很多很多的花……”

    淳于扬静静地守在一旁。

    他当然不会为仅有一面之缘的唐姥姥哭,亲祖父过世时,他也只不过惆怅了一阵,但他突然想起自己踏入唐家山谷的那一天,山路上的那丛茂盛的木槿花来。

    朝开暮谢,生死轮回,无穷无尽……李白说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要生的拦不住,要死的留不了,好在唐姥姥年过六旬,也不算早逝了。

    他拍拍唐缈的肩膀说,别哭了。

    唐缈突然拉住他的手臂,将其遮在自己的眼睛上,他已经止不住泪。其实他与姥姥相处也只短短几天,但不知为何打心眼儿里亲近她。他知道自己与她不存在血缘,虽然都姓唐,但她是前任家主捡回来的丫鬟,但有时候人与人的情分和血缘没关系。

    淳于扬没有将自己的手臂抽回来,反而借势轻抚过他的面颊,他的脸冰凉光润,湿得厉害。

    淳于扬默然片刻,开口:“你先别哭,现在不是时候,姥姥有东西给你。”

    “什么东西?”

    淳于扬说:“一封信。”

    与其说是信,还不如是字条,上面只有歪歪斜斜的寥寥几个字,可见她书写时已经处于弥留状态,不知用了多大的努力才能拿起笔来。

    那几个字是:照顾唐好,唐画。将我与竹仪合葬。

    还有:烧了。

    这个“烧了”显然不是指烧她自己,而是在说把字条烧了。

    这里哪来焚烧的条件?唐缈捏着字条颤抖起来,淳于扬夺过字条径直走向发电机,将其放在飞速旋转的皮带上,不到半秒那张小小的薄纸便被打成了碎片。

    姥姥一共交代了三句话,提了三个要求,头尾两个简单,中间一个难。

    她提到了唐竹仪。

    你看,到了临终交代时,她才第一次对唐缈提到唐竹仪这个人,也不管唐缈知不知道他。

    这个人是姥姥的隐秘,是她终生绕不过去的坎,现在她要与其死归同穴、黄泉为友去了,那么问题来了,她先前把唐竹仪埋哪儿去了呢?

    她还是老样子,什么话都只说一半,其余的让别人猜。

    唐缈背靠着姥姥的石头棺材,暂时将别的事都抛诸脑后,悲哀地看着飞速转动的皮带,一言不发。

    庄子曾经写过一个寓言,叫做藏舟难固。说有人将船藏在山谷深处,以为十分牢靠,万无一失,想不到半夜有一个力气很大的人把船背跑了,而这个正在酣睡的人一点儿都不知道。

    庄子口中这个藏船的人就是我们自己;船是指生命;而那个偷船的、力大无穷的人,就是流逝的时间。我们注定死亡,唐碧映终于也和唐竹仪、和唐家历代祖先一样,化作烛火流星,于天明时熄灭。

    “你在想什么?”淳于扬轻声问他。

    他摇头说,没想什么。

    淳于扬说:“姥姥嘱咐我们照顾唐好和唐画,你说唐好是在苏州上学还是在南京上学比较好?唐画是插班上幼儿园大班呢还是直接上小学?南京有好一点的盲童学校吗?到时候接送她们上学就是你的事了,因为你待业在家时间比较宽裕。还有我回去得给她们俩准备嫁妆,你觉得是象牙镯子好还是翠玉镯子好”

    “……”唐缈说,“你他妈想得可真远,我这他妈还被困在洞底下呢。”

    淳于扬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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