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投名状（下）

    这是一场电影。

    一场讲述人如何变成狗的电影。

    二零一三年十一月中下旬，午前，阳光正好。

    她跟一名白发男人坐在奶茶屋前，有说有笑；我从街口走来，她很快便将注意力投了过来、冲我笑着招手。

    而我、也带来了她要的东西。

    那笑若夏花的女孩名叫叶彩，是我的新主人。

    各位，重复一遍，这是一场“电影”——有关露娜·帕拉蒂尔小姐如何从人变成狗的“电影”，请酌情观看。

    主演露娜·帕拉蒂尔，由她扮演她自己。

    ◇

    我对于儿时的回忆十分模糊，支离破碎。只知道那是在芬兰，在一个并不算繁华的小镇子上。镇上有一座教堂，很高、建在山岗上。

    除此之外，便没有其他值得一提的东西了。

    我的父亲高大、健壮；像刻板印相中的欧洲人那样有一副金发碧眼的容貌。他出身高贵，本不应在这里定居；但由于一些特殊的理由，那座无名小镇成了我的童年开端。

    父亲没有工作，仅仅依靠厚实的家底，我们父女二人就可以在那消费低廉的镇上大手大脚地过活两次人生还要多。然而，我的童年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顺风顺水，对于后代教育热衷同时又缺乏闲暇的父亲将我送到了修道院中，声称那可以磨练精神、让我成为一名更为合格的淑女。

    当然，还有另外一个理由。

    父亲他是一名炼金术师，他有一份见不得人的工作、或者说事业。他对于炼金术的狂热喜爱远超对于我、对于任何事物。也正因此，把我送到修道院里，他才能有时间好好钻研藏在这镇子上的秘密。

    而我为数不多的回家期间，父亲也是填鸭式地向我灌输着炼金术的知识。

    那段日子直到我十二岁时才结束。对于它的回忆，除了粗茶淡饭和并不算轻松的体力劳动外，几乎没有其他的了。

    “我要让他们知道，他们究竟错过了一个怎样的天才！”

    这是父亲挂在嘴边的口头禅。

    当时我们离开镇子，坐船前往伦敦时，他说了一路。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那般雀跃的表情出现在这个男人脸上，他就像是年轻了二十岁、乃至更多。他脸上所有的肌肉都被调动了起来，春风得意，仿佛天地间再无阻碍。

    当时我虽然还小，但也知道这与“镇子上的秘密”被解开了有关。是的，父亲带我离开镇子，并不是因为我到了必须去学点什么的年纪，而是他的研究获得了阶段性成果，他要去本岛找那些老家伙炫耀了。

    也是那时，我才第一次清楚地意识到我与父亲的关系似乎跟其他家庭不同。对于他来说，我似乎只是个附属品，别说围着我转了、仅仅是不弃之不顾已经算是努力过了。

    我平静地发现、然后接受了这一切，但却平静地哭了出来。

    不过让我记住那一刻的并非自己，而是父亲那滑稽的反应；他以为我长大了、终于理解了他的辛劳，也能够体会他此刻的喜悦。

    他第一次高兴地把我抱了起来，转了三圈半，嘴里高喊着“好女儿！好女儿！”。

    当天，这个男人也哭了。而看到他哭了的时候，我又被这滑稽的场面给逗笑了。

    ...

    ...

    ...

    光阴似箭，在伦敦三年的短暂时光对于我来说是值得回味的。

    也许是性格中的争强好胜，我很快融入了当地的环境、在中学中的成绩也还算不错。也多亏了之前教堂中的修女，她虽然苛刻，但也教了我们许多有用的东西。比如如何更快速的除草、如何在缝箱子盖的时候避免手指磨损，当然、还有识字也是那时候。

    大都会中的人们都向往田园牧歌，但从那里走出来的我很清楚，自己哪怕一天也不想回到原本的小镇中。城市带来的便利、以及娱乐是那种偏远乡镇所不能及的，而有了父系家族更为直接的资金支持，我也很快便沉醉其中。

    更在这之外，还有些令我欣喜的事情。比如，我与父亲的关系渐渐解冻，他开始不那么在意工作上的事情、也会时不时地问我在学校感觉如何。甚至有时，我为了享受这种关心，会故意搞出点岔子来引起他的注意。

    但不论如何，那些都不过是小插曲。

    一切都在往好的地方发展，一切都在回暖。

    可三年后，一声枪鸣让我大梦初醒，仿佛一切都是梦幻泡影。

    父亲死了。

    毫无征兆地，就那么死了。

    根据宗族家长的说法，他是自杀，很可能是死于郁郁不得志。之所以会对我关心有加，也是因为在解开了“最初步”的谜团后，见到了后面更大的谜团望而却步。

    这个男人成长了，所以看到了自己的极限。

    一直自诩天才的他无法接受自己这辈子的终极成就仅仅是翻越了第一座小山，所以选择了饮弹自尽。

    这是一个十分荒唐的说法，但我却没有质疑。因为那听上去像是他会干出来的事情，恐怕也只有他这种人才会干出来。

    我属于家族中的末流，虽然他们不在意混血、却很在意一个长相上有八分亚洲面孔的女孩可以登堂入室。不出意外地、没有人愿意让我寄宿。

    我得到了一笔钱、然后被送往了住在远东的母亲那里。

    对于十六岁的我来说，那是告别摇篮的仪式，也是噩梦的开始。

    在日本，巨大的语言障碍让我寸步难行，而文化差异更是如同一双无形的大手在背后、瞅准机会就会扇你一耳光。

    我不知道父母离异的理由，他们也未曾提起过；但当我下飞机后，从母亲那错愕的面容中才察觉到，她似乎早就忘了有这回事了。

    不过好在我的身上到底还是有着那大家族的血脉，他们每个月都会打来相对高额的抚养金，这让这位十六年未见的母亲没有选择拒绝我。

    她住在立川的团地里，已经再婚了。继父小她很多，是个油嘴滑舌的年轻人，很会讨人欢心。

    虽然以貌取人并不是个好习惯，但第一眼看见继父时，我便明白了这家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花西装、尖皮鞋，烫染浮夸的头型，以及十分刺鼻的男士香水——这家伙绝对是寄生在女人身上吃饭的类型，而且是那之中的佼佼者。

    他年轻，机灵，而且有行动力。我在那里上高中，“羽前琉璃”这个名字就是他起的。

    自然，他为我所做的并不止这些、远不止这些；这个年轻的男人肯定不会让自己的青春被一个老女人禁锢，而我则就像是困倦时送上去的枕头。

    那段时间仅仅是回忆起来就令人作呕，我受够他有意无意的暗示了，选了一所全宿制高中从那令人感到头晕目眩的团地中逃了出来。

    那地方，那个团地比起修道院恶心一百倍！

    我自以为逃了出来，但之后却发现忘带了什么。我没能像伦敦时那样，再次讯速地融入这个新环境，成绩垫底、语言障碍，再加上被母亲拦截后所剩无几的钞票。

    我成了班级里最底层的存在，曾经的锐气一去不复返。

    而就在这时，那个男人出现了。他高大、健壮，就如同我已故的父亲。虽然父亲在我的印象中并没有那么地令人感到可靠，但在那段黑暗的时光里我把所有正面且美好的幻想都强加给了那个已经显得有些模糊的印象。

    那个男人是高一级的学长，棒球队的主力，自然也很有女人缘。靠着他的庇护，我很快摆脱了“底层”的标签，学习也渐渐恢复了往日的势头。

    然而，新的事实又突然像是安排好了的那样跳了出来。

    学长其实只是打赌输了，来告白的——很老套对吧。若只是老套还好，我顶多就是在周遭的嘲笑中重新回到一个人的状态。

    但是，这个老套的故事却有不一样的展开。

    虽然学长是履行了打赌输了后的惩罚游戏，但他并没有去勾结狐朋狗友嘲笑我，而是悄悄地把我叫到了一个隐秘的地方，用最诚恳地态度道了歉。

    说、这其实是场游戏，说、对不起，还说、自己觉得这样下去很有负罪感，是时候解释清楚了。

    这让我失去了大发雷霆的勇气。更糟糕的是，在这段日子里，我学会了另外一项技能、或者说道理。比起自己努力，依靠在大树下更加来的自在。

    团地里的生活已经打掉了我的锐气，而学长的事更让我明白了那乘凉的好处。也许在更早之前，我就从继父那里学来了这道理。

    太累了，躺下吧...

    一系列事件过后，我对自己低头了。

    我开始整理自己的容妆，去发挥自己身材的优势，再过了段时间、调整好心情后把学长约出来，用天生的演技骗了他。这个年纪的男孩是抵挡不住一个投怀送抱的女孩的，虽然在此之前没尝试过、但我笃定这一点。

    我用之前自己所不齿的卑劣手法挽回了他，挽回了我在学校中的地位。

    经过了浑浑噩噩的三年后，不出意外我前途迷茫；没有了可以依附的东西我再次暴露在阳光下，显得有些无所适从——如果没有来自伦敦的那封介绍信，恐怕我现在还不得不依靠母亲和继父的人脉，在家附近谋生存吧。

    毕竟我已经习惯依附于人了，想要再次鼓起勇气几乎没有可能。

    但是，那封来自宗家的介绍信给了我从头再来的机会。他们介绍我去了这个岛国旁边的大陆，介绍给了我一份特殊的工作。

    我接触到了里侧世界，接触到了各种超自然现象，也因此渐渐明白了儿时父亲不厌其烦地、让我去花费课余时间学习的一些炼金术知识。

    炼金术在这个国家似乎有其他叫法，但原理相通。而我则作为上面大人物之间交易的一环，当做“家族代表”被派了过来。

    虽然这个“代表”比起发言人，更像是个人质。但那无关紧要，重要的是这里是个全新的环境，没人知道我龌龊的过去。

    我被过继给了陆家，被调去了上华的基层工作。通过父亲曾经教授过的皮毛，以及那股重获新生的干劲，我很快摆脱了过往。

    隐去阴霾。

    屏住呼吸。

    浮上海面...

    然后、一飞冲天！

    在上华，我大口地呼吸着新鲜空气，似乎已经几年没有像现在这般身轻如燕。不再依附于人，而是凭借着自己的才能获得认可，被他人信赖...一切来的像是闪电一般，让我措手不及。

    仅仅两年后，我就拥有了管理一支小团队的权利，也是在那时、我认识了方晴。

    如今我手边的这一切，都得益于宗家的那封介绍信、以及儿时父亲所教授的那一星半点的知识。那个曾经在我印象中不负责任的家伙已经荡然无存，他变得愈发高大、也愈发伟大。

    告别了麻木的母亲、以及那油嘴滑舌的继父，我在这里被当做精英看待，被新入部后辈们的崇拜眼光所淹没——我的人生回到了正轨上来。

    愈战愈勇。

    连战连捷。

    很快我在一个月前得到了第二次重大升迁，那在我的眼中就像是游戏中一个微不足道的关卡一样。

    我会完美地踏破它，然后前往下一关。

    直到...

    四十八小时前。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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